天空上有太陽

　　松田陣平倚靠降下車窗的車框上，看著風景隨著車子奔馳飛快的倒退離去，在眼中化為殘留的倒影。寒風灌入車中，吹得他捲髮微動，而駕駛座的另一人就沒這麼好運了。

　　「小陣平，關窗，麻煩關車窗啊！」熟悉的、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從右方傳來，他一轉頭便看見萩原略長的髮絲被風吹得張狂飛揚，對方一手撥開髮絲避免遮掩視線，另一手穩穩握著方向盤，繼續筆直地往前開。

　　「幫你把頭髮綁起來？」從附駕的置物區拿出髮圈，松田將車窗升起後詢問，換來萩原毫無殺傷力的一瞪，控訴：「你讓我這麼狼狽，要負起責任。」

　　太熟悉幼馴染這樣的言行，松田挪動身軀不擋到駕駛的視線，伸手將萩原細長的髮絲攏起，在對方配合的側頭靠近自己中，手指翻轉替他紮好一個小馬尾。

　　做完這系列動作，松田坐回位置又看向窗外。他們已經行駛到濱海道路，隔著護欄望去，下方是淺淺翻湧、激起浪花的海岸。

　　不是夏天波光粼粼的大海，而是冬季灰撲撲、刮著冷冽北風的海邊。

　　車子沿著道路往下行駛，停靠在附近的停車場，松田一踏出車，就感受到帶走雙頰溫度的寒風。另一邊的萩原邊呵氣邊走過來，十分自然的牽過他的手，往海邊走去。

　　沿海沒有人影，海釣的民眾也不會挑年末來海邊釣魚。兩人此刻會在這都是因為萩原一時興起，把松田拖出教學研究室，說一年的最後一天不應該埋首於機械與比賽練習，出去走走。

　　兩家的父母結伴去外地旅遊，萩原千速也有自己的交友圈，難得不用各自回家度過年節的松田很難拒絕幼馴染的邀約，中途停靠便利商店買了熱飲食物，萩原載著他直奔海邊。

　　啜飲溫熱的罐裝飲料，萩原垂著眼望向翻滾浪花的海面，說：「小陣平還記得我們上次看海是什麼時候嗎？」

　　「嗯……高中畢業時你考到駕照吧，」松田小心翼翼的飲用熱飲，避免燙到舌頭：「那時也說要帶我去個地方，結果跑來海邊。」只不過高中時是白天的海岸，現在已入夜，僅靠幾盞路燈點亮周遭，朝大海望去是一片漆黑，勉強從不同濃度的黑色看出夜空與大海的分界。

　　「海風好冷，對了小陣平等我一下。」不知道身旁的戀人腦子又想到什麼，松田狐疑的看萩原一口喝完飲料收好垃圾，邁開腳步往左方跑了一段距離。他搔搔頭，繼續喝飲料。

　　「小陣平──」將喝完的空罐裝進提袋，松田聞聲一抬頭，就看見萩原轉身朝自己大大的拉開風衣外套：「快躲進來！」萩原歡快地大笑，街燈帶來的微光照亮那張俊俏又讓人喜愛的臉龐，紫眸中滿是純粹的喜悅。這樣的笑顏令松田一瞬間恍神，感覺雙頰隱隱發燙，自己一定是臉紅了。

　　「小陣──平，快點過來！」幾步之遙，萩原仍堅持不懈的呼喊，喚回他恍神的思緒。

　　「萩，你這樣很像變態。」避免聲音被浪花吞噬，松田也扯著嗓門喊，但一陣冷風又颳來，他邁開腳步快步走向萩原，一靠近就被對方拉進懷抱。

　　「但小陣平還是來了。」感受到萩原環抱自己拉攏外套隔絕寒風、將下巴抵上他的頭頂，松田哼哼幾聲沒有掙扎，任憑對方緊緊抱著自己取暖發出滿足的慰嘆：「好溫暖。」

　　熟悉的味道包裹全身，是早晨清醒被拉住賴床時會聞到的、屬於萩原研二的氣息。明明兩人使用同一款盥洗用品，但在萩原身上卻可以嗅出一絲柑橘的方香甜味，松田又吸幾口氣，呢喃：「萩，你身上好香。」

　　「小陣平喜歡？」語尾曖昧的上挑，看似疑問句實則為肯定句。壓在頭頂的重量消失，下秒萩原將目標轉移到自己脖頸的圍巾，半張臉埋進保暖的針織物中。

　　「不討厭，」他不會否認對萩原的喜愛，這樣的氣息是熟悉、可以信賴與依靠的，松田分擔一些體重更貼近萩原胸膛，感覺到身後的人穩穩接住自己：「很好聞，我很喜歡。」

　　原先虛虛環抱自己腰際的手臂驟然縮緊，萩原親暱的用臉頰磨蹭松田脖頸，嗓音暗啞：「小陣平太誠實，我好開心。」說話時吐出的氣息穿透圍巾，灼燒他敏感鮮少觸碰的皮膚，有點癢，很想閃躲，但溫暖與此刻的靜謐又令他不想行動。

　　入夜氣溫下降很快，沿海地帶的熱度比都市內部更快消散，即使兩人緊靠在一塊取暖，腳底竄上的寒氣讓萩原渴望緊緊扒住松田不放，在對方的默許下更加肆意取暖。

　　「很冷我們就回去吧，」這點小動作瞞不過松田，他呼出白霧：「明天也放假，白天的視線更好。」

　　「我沒看過夜晚的海，小陣平不好奇嗎？」

　　「已經看到了，感覺沒看到什麼風景，一片漆黑。」

　　互相拌嘴幾句，話題來到各自父母的旅行與親人，萩原已經快將整張臉埋進松田的圍巾中，說出口的話逐漸含糊：「姊姊說她已經送了警察學校的申請資料，等年後就可以開始走相關流程，這樣她不需要像其他人求職……」

　　「千速要當警察？」細長的髮絲磨蹭敏感的頸側，松田抬手按住萩原臉頰制止對方小動作，詢問。

　　「是啊，姊姊說做就做，條件也吻合可以申請，所以和爸媽說一聲就去了。」被按住臉讓話語含糊，但極近的距離仍可以讓松田聽清楚萩原的話。

　　「小陣平也想當警察吧。」萩原的下一句話讓他渾身一僵，快速地收回手，松田乾巴巴的說：「萩，你什麼時候知道的。」

　　不是怎麼知道，而是什麼時候知道。松田自認為將這想法埋藏很深，卻還是逃不了幼馴染敏銳的觀察力。察覺萩原站直身軀，他仰頭對上那雙紫眸，試圖從中看出線索。

　　「小陣平的破綻很多喔，像我們逛書店時你都會看幾眼公職考試區的參考用書、電腦的瀏覽頁面也有相關的查詢紀錄……」伸出手邊念邊豎起手指，最後萩原揮舞著手掌笑嘻嘻的說：「畢竟小陣平沒有要刻意隱藏。」他當然相信松田想瞞自己，要發現這件事的時間會往後推延許多，但對方沒有真的認真隱瞞。

　　察覺戀人細微的嘖一聲，萩原忍不住悶笑，在松田真的惱羞成怒跑出懷抱前施力攬緊對方的腰：「我覺得小陣平很棒喔，超～級清楚自己想要和喜歡什麼。」

　　「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嗎？」輕微掙扎幾下發現逃不出懷抱，松田又將人當成大型靠枕，隨口反問：「我很清楚自己喜歡機械、喜歡拆東西也喜歡拳擊。」

　　「而萩喜歡車子、也喜歡修理機械，更喜歡和女生聊天。」

　　「嗯無從反駁，你真了解我，」快速的側頭在對方臉頰落下一吻，萩原笑嘻嘻的說：「給個獎勵，但還落了一個。」

　　「哪個？」左思右想，松田想的皺起眉，不認為自己有遺漏哪一點，萩原看似什麼都有興趣，其實好惡分明。他重視家人、朋友，對時尚流行緊追也是作為社交場合的溝通話題而不排斥……「喜歡花俏的衣服？」

　　「小陣平！」萩原控訴：「你就這麼討厭花襯衫嗎？」

　　「我不想穿。」萩原的氣質配上那身裝扮，只怕走到紅燈區會被認為是其中一份子，而且松田清楚穿在自己身上不太適合。

　　「好吧公布答案，」又下意識蹭著懷中人，萩原認真的說：「還有喜歡小陣平。」

　　「很喜歡、很喜歡松田陣平。」

　　海浪拍打岸邊，唰唰的潮水聲傳入耳中，但聽進松田耳裡、腦海裡全都是萩原的肉麻坦白，身體仍被對方緊擁，想跑也跑不掉，最後他結結巴巴乾脆說：「我、我也喜歡萩啦，你三天兩頭就說一次不害羞嘛！」

　　「欸，我奉行喜歡就要大聲說。」微弱的燈光照亮松田紅透的耳廓，萩原竊笑但聽見遠方傳來聲響：「小陣平，敲鐘了。」

　　噹──噹──穩定的、規律的鐘響從最近的寺院傳來。一聲，又一聲，告示著新年到來。

　　「晚點去神社參拜吧，」揉揉松田捲曲的髮絲，萩原數著鐘聲在心中下定決心，嘴上卻說出與心所想的不同內容：「我們來個破曉就去初詣的紀錄！」

　　「初詣完回家吃御節料理？」松田想了想接續行程規劃，老爸有傳訊息說有買年菜在冰箱，自己想回家吃是可以的。

　　「我們去逛屋台，神社附近一定很多好吃的。」萩原提議：「喝點溫酒，暖暖身體。」

　　「那走吧。」很贊同屋台這選項，松田想離開懷抱，但身後的人沒有放手的跡象，他疑惑的詢問：「萩？」

　　萩原噓了一聲示意松田安靜，嘴裡喃喃數著鐘聲。

　　……106、107、108。

　　鐘聲停了。

　　萩原笑瞇眼，溫柔的說：「新年快樂，小陣平。」聽著松田回祝賀新年快樂，萩原在心裡下定決心，他要和對方一起成為警察。

　　這是他的新年願望，要和小陣平一直在一起。

　　「萩，換我開車，我們先回市區找間店暖暖身體。」不知何時松田離開萩原懷抱，走了幾步遠呼喊：「走囉。」

　　「好。」萩原邁開腳步跟上，手握車鑰匙鬧著不交給對方，逐漸離開海岸邊，兩人的足跡留在沙灘上，被漲潮拍上岸的浪花吞噬。

　　足跡蔓延逐漸遠去，但始終並肩，一步步一同前行。

＊

　　降谷零一走出警察廳大樓，便聽見遠方傳來寺院的鐘聲，跟隨到門口報告的風見啊了一聲，說：「新年快樂，降谷先生。」

　　新年……降谷沉默幾分，最後說：「風見，新年快樂，接下來的一年就多多拜託你了。」

　　「不會的，能幫上降谷先生的忙我十分樂意。」面對年輕上司的坦然，風見略顯惶恐：「祝您返程順利。」

　　「嗯，不用送了，我要回組織。」新年，是人潮眾多與匯聚的時刻，組織要背地做些骯髒事反而達到魚目混珠的效果，他趁行動前回警察廳一趟，現在要趕往與蘇格蘭會合。

　　坐上汽車打檔，波本壓低帽延，開車離去。

　　「那是什麼聲音？」倚靠在牆角歇息的萊伊睜開眼，翠綠眼眸的視線鋒利射向聲響傳來的位置，聲音很遠，但很規律穩定，感覺是什麼信號。

　　側耳傾聽幾秒，蘇格蘭看了眼手機螢幕，語帶笑意：「那是新年的寺院鐘聲，會敲一百零八下，要慶祝新的一年到來。」

　　「嗯，」確定沒有即刻威脅，萊伊又放鬆的休息，但沒再闔上眼：「蘇格蘭，日本新年會做什麼。」

　　「看紅白歌唱節目、吃御節料理、去神社參拜。」很直接說出幾項新年活動，蘇格蘭海藍貓眼凝視手中的狙擊槍，確認保養完畢填充進子彈：「怎麼，萊伊你想體驗？」

　　「波本來了，」萊伊轉移話題，看著壓低帽延走進房間的褐膚青年：「任務前你去哪裡。」

　　「我去哪管你什麼事。」沒好氣地回應對方，波本哼了聲朝蘇格蘭說：「任務目標未更動行程，可以依照原訂計畫行動。」

　　「收到。」握緊槍枝起身，蘇格蘭跟在波本身後走出房間，低聲說：「任務結束後回安全屋，我有準備簡單的御節料理可以吃。」

　　看向好友諸伏景光，降谷零抿抿唇，嘴角緊繃的神色放鬆些許：「謝謝。」

　　「不會，但萊伊有興趣，可能要分點給他。」

　　該死的萊伊，他總有一天要把組織的人一網打盡。

　　「請問……我可以找伊達警官嗎？」派出所門口，一位身穿保暖大衣、有著璀璨金髮的女性踏出計程車，向最靠近門口的警員詢問，年輕的小警察聽見這問題，連忙朝內大喊：「伊達前輩，有人找。」

　　「娜塔莉？妳怎麼來了。」穿著冬季警察制服的伊達航慌張地埋首的公文中抽身，詢問情人，娜塔莉提起手中緊握的提袋說：「替你送宵夜，也有其他人的份，辛苦各位警察先生了。」此話一說出口，換來小小派出所執勤的警員歡呼，有人謝謝娜塔莉送吃的來慰問、有人調侃伊達的女朋友人美心善，整間派出所熱鬧無比。

　　門外飄來寺院的鐘聲，拿著熱呼呼的糕餅，伊達向娜塔莉說：「新年快樂。」換來對方美麗的笑容與輕柔的回應：「新年快樂，航。」

　　噹──噹──寺院鐘聲穩定、持續的敲擊，傳進大街小巷、飛過夜空，雨露均霑遍布整座城市。孩童仰著小臉嘰嘰喳喳的討論新年紅白節目，大人結伴前往神社準備參拜，城市裡的人們都聽見迎接新的一年、一百零八下的鐘聲。

　　相比一街之遙的熱鬧屋台與人群匯聚，在距離寺院最近墓園顯得昏暗、寂靜無比，沒有人群走動的墓園彷彿受到黑暗吞噬，只有鐘聲緩緩飄盪。

　　墓園之中，站立著一位捲髮青年，他渾身衣著漆黑，幾乎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，唯獨那蔚藍雙眸熠熠生輝，沉澱眾多思緒與情感。

　　他手指喀擦一聲點燃打火機，幾秒後火苗點燃香菸，含進嘴裡深深吸口氣，吐出的煙草氣息伴隨著冷空氣盤旋而上，又被迎面拂來的冷風吹散。

　　青年站立在一個墓碑面前，手中夾的香菸成為周遭唯一的光源，那細小的火光微微照亮墓碑上方，隱約可見「萩原」二字。

　　松田又抽了一口菸，在第一百零八下鐘聲結束的那刻，仰頭吐出煙呢喃祝賀：「新年快樂，萩。」

天陽的話：

這一篇的靈感是跨年時我看完紅白，鏡頭帶到日本各地寺院的敲鐘畫面，隔天醒來我發呆幾秒，就和室友說我看見一個畫面。

漆黑的墓園裡，遠方有寺院的鐘聲，松田站立在墓碑前，手中的香菸火光照亮萩原的墓……這畫面感太強、太強了，強到我腦中直接用條漫的形式跑過一遍，但我畫不出來，只能用寫的。

前後花不到兩天，我就將這篇大綱寫完。篇名是大綱寫完取的，出自電影主題曲〈時滯錯覺〉其中一句歌詞。

這篇也會收錄進暑假新刊萩松短篇集《前行的光芒》中，我距離完稿更近一步，太好了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