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野縣地大,遠離都市的近郊町里與山比鄰,大自然是孩童天然的遊樂場,因此大人們也習以為常有孩子出沒於翠綠的林野。

  沒有鋪柏油的沙地上,一位黑髮孩童獨自一人、不發一語且步伐堅定的走進山林,踏上常年有人行走出的小徑。他穿著單薄的夏季短袖上衣與適合行走山林的深色長褲,後背斜揹一個小背包,圓鼓鼓的行囊沒有拖累男孩的腳步,他彎腰撥開及膝的草叢,繼續往深山前進。

  今天,是諸伏景光要離開長野的日子,夜晚遠在東京的親戚就會抵達長野,連夜將他帶回東京。而他的親哥哥高明會留在長野,讓長野的親戚照顧。

  哥哥……好想和哥哥待在一起,可是住在長野的叔叔沒辦法一人照顧兩位小孩,他和哥哥必須分開。心中的不安感再度啃食景光的理智,他眨眨海藍且神似貓咪圓潤的眼,淚水滑落臉頰卻沒有發出任何哽咽哭泣的聲響。

  淚眼迷濛間,他似乎看見一隻燦金的小生物竄到自己腳邊,發出嚶嚶叫聲。

  咦?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?景光蹲下身,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憑藉習慣走到秘密基地前。不是說好不可以隨便出來嘛,町裡的獵人叔叔伯伯在討論秋季狩獵了。

  景光伸出雙手,抱起一隻毛髮短粗但通體燦金的小狐狸,夏末狐狸剛換毛,沒有冬季滑順好摸的絨毛感。男孩捧穩小狐狸,輕柔溫和的撫摸小動物的頭顱。

  『你在哭,所以我出來了。』小狐狸瞇起眼,清脆中帶著濃濃關心的言語在景光的小腦袋浮現:『怎麼了?不能來山上了嗎?』

  景光沈默,微微低頭走進秘密基地後放下小狐狸,堆出一疊鬆軟的稻草地坐上,才解下背包拿出一顆蘋果和飯糰。看到食物的小狐狸開心湊上前,尖耳一抖一抖,喜悅感激的心聲傳來:『謝謝你。』

  不用謝。景光在心裡回答。

  他知道小狐狸聽得見自己的心音,最初撿到受傷的小狐狸時,小狐狸就說他可以不用把話說出口,只要認真想著要說的話,一人一狐是可以面對面只靠心音溝通的。但年幼的男孩習慣把話說出口,在旁人來看是一位孩童對著一隻小動物嘮嘮叨叨說話,童稚又天真浪漫。

  今日景光異常的沈默引起小狐狸注意,他抖抖鬍鬚又抖抖耳朵,歪頭呼喊:『你怎麼不說話了?』他的人類朋友今天沒有「開口」說話。

  我沒辦法說話。景光捲縮起身體,把臉埋進膝間。醫生叔叔說我被嚇到,要耐心等自己可以再開口說話,如果覺得很害怕,也不要逼自己立刻說出話,可以慢慢來。

  景光有偷偷聽見醫生叔叔對大人交代,他也有看見大人們面有難色地互看彼此,而在人群中身高略低一截的高明哥哥神色異常平靜,什麼都沒說的走出診間,找到躲在轉角偷哭的自己。

  他給大人添麻煩了,景光清楚意識到這件事。不能開口說話就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麼,媽媽都說如果哪裡痛、哪裡不舒服要說出來。

  可是現在自己沒辦法發出聲音。

  想起母親,景光見到狐狸朋友的快樂消散殆盡,眼淚又無法克制地流出來,他一邊想自己不能這麼愛哭,卻又無力壓下哭泣的感受,最後哭得渾身一抖一抖,一點嗚咽聲都沒發出來。小狐狸第一次看見男孩這副模樣,耳朵受驚似的往後壓,立刻丟下吃一半的飯糰繞著男孩轉好幾圈嚶嚶叫,發現自己無法引起對方注意後,心一橫後腿與尾巴並用撐起身軀,前腳搭上男孩垂落的手背,小小的頭顱靠近人類孩童。

  小狐狸伸舌,試探性地舔了一下男孩的手背安慰,似乎是第一次以舔舐安撫他人,小狐狸一開始舔得笨拙,鋒利的犬齒還不小心嗑到男孩柔嫩的皮膚,留下一點泛紅印記,慢慢的越舔越熟練,用上十足耐心,甚至不惜拉下面子發出更細嫩的嚶嚶聲撒嬌。直到景光終於抬起頭露出濕漉漉的海藍雙眸,眼尾鼻頭哭得通紅,男孩呆愣地望向小狐狸,看得狐狸有些心虛,卻理直氣壯的繼續舔舐安撫對方。

  『不要哭⋯⋯我會陪你的。』小狐狸乾淨的心聲傳來:『你不能說話,我會和你說話聊天陪你。』對,他會一直陪著景光,一個人會很害怕,但有自己陪著景光一起長大,這樣就不會可怕了。

  你不能陪著我。景光悶悶的回應,剛哭完未緩過氣的心音雜亂,讓小狐狸側耳傾聽好一會才判斷出含糊的話語。我不能帶你去東京,你要在這座山好好長大,這裡才是你的家。

  『東京?』陌生的地理名詞拉走思緒,小狐狸歪歪頭,漂亮的藍紫獸瞳流漏滿滿認真:『東京在哪裡?很遠嗎?』

  東京很遠,搭新幹線要很久。而且沒有山林,沒有你的同伴。景光也不清楚長野與東京的實際距離究竟是多少,只能張大雙臂比劃自己能比出的最遠長度。你必須留在同伴身邊,才可以平安長大。

  小狐狸僵住,小小的腦袋霹哩啪啦跑過許多想法,最後尾巴略為炸毛的吼:『我不要那些臭同伴!』他知道景光口中的「同伴」指的是與自己相同的狐狸,但他不喜歡那些狐狸……

  『他們都笑我的毛色,』小狐狸語氣有憤怒、排斥,但更多的是悲傷,他不自覺的發出憤怒時的呼嚕呼嚕低吼:『說我的毛色很醜、不好看。』不是紅褐色、也不是黑色,而是通體的燦金,在一大群毛色普通常見的狐狸中,特別顯眼。

  才不會。景光有些心疼,抹抹眼淚後伸手撫摸小狐狸粗硬略為扎手的毛皮,順著脊椎摩娑至尾巴,在心中呢喃,我喜歡你的毛色,就像太陽公公剛出來的時候,給世界帶來明亮一樣,很漂亮。

  就像陽光照亮樹梢的露水,透射出絢麗的光彩。燦金的毛皮在陽光的眷顧下充滿生氣,奔跑時金色的毛髮隨風飛揚,早晨是亮金色、正午刺眼的陽光照亮成透明、而午後是暖呼呼的黃金色……但不管何時,在山野中奔馳的小狐狸永遠是最亮眼的一抹光。

  只是太漂亮了,自己總會擔心小狐狸被獵人伯伯抓走。

  秋天時多屯一些食物,躲在這裡不要出來。思及至此,景光拉過背包,倒出更多顆飯糰與水果,還有幾袋包裝完整的香腸與熱狗。男孩面色凝重地低頭盯著這些食物沉思,語氣不太肯定的詢問,這樣夠吃嗎,還是我趁太陽下山前趕緊再去買些給你?

  原先被景光順著毛髮撫摸的小狐狸享受的瞇起眼攤平在地,直到對方放開手拉過背包倒出更多食物,自然搖擺的尾巴停頓,他站起身踏步繞著一堆食物低頭嗅聞。很新鮮、而且包裝很完整,感覺是景光剛獲得不久的糧食……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胸膛,小狐狸現在只想撲到景光身上好好把對方舔拭一番,景光真的對他、真的──

  『你對我太好了,』身軀順從想法一躍,在半空劃出一道金線撲上男孩的胸口,腳掌的肉球依循習慣踩踏柔軟的身體幾下後,又伸舌熟能生巧的舔起景光臉頰:『你要多吃一點才會長大,不用都給我沒關係。』

  慌亂接住飛撲而來的小狐狸,景光感到癢意來回偏頭閃躲,最終被對方難得一件的撒嬌舉動逗得呵呵笑。哥哥和叔叔阿姨會照顧我讓我吃飽的,可是你自己一個沒人照顧會很寂寞……想到這,景光晶亮的藍眸又黯淡幾分。

  他真的好擔心小狐狸,也想要對方陪在他身邊,可是不行,動物的家是山林與大自然,老師有教過。

  這一點想法毫無保留的傳遞出來,小狐狸停下舔弄,認真凝視景光的臉思索。因為自己是狐狸,所以景光認為他必須待在大自然,也不能陪在對方身邊,讓他有點不想當狐狸。

  決定了。

  他不當狐狸,自己要變成人類小孩陪在景光身邊,一起長大。

  小狐狸轉身一跳四肢落地,蓬鬆的狐狸尾巴甩出殘影,一眼看去感覺不單單只有一條尾巴。他朝秘密基地的出口嚶嚶啼叫幾聲後便撒腿奔馳而出,景光跟在跑出基地的小狐狸身後往外一看──

  本來還明亮的午後天空,不知何時下起綿綿細雨。雨絲細長、輕巧的自天際飄下、滑落樹梢與葉片,一滴滴累積成淺淺的水窪,被水浸潤的世界看出去特別透明,景光連忙轉身從背包翻出一頂帽子擋雨,踏出秘密基地。

  小狐狸,你跑去哪裡了?一眨眼的時間那抹燦金的身影跑得不見蹤跡,景光蹲下身四處觀察小動物的足跡,緩緩沿著一個個泥巴腳印前行。

  直到他看見一雙穿著草鞋的腳,才愣愣地抬起頭。

  是一位面容圓潤,看似和藹、親切的女人,未施胭脂、身穿樸素的和服與披著一件深褐色的簑衣,與男孩的視線對上後笑得更溫和了。景光恍惚間看見婦人胸口有一搓燦金,定眼一看──

  小狐狸!景光跳起張大嘴,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但小狐狸有聽見,因為在他呼喊後,小狐狸垂落的尾巴輕輕擺動兩下。景光緊張的望向婦人,比手畫腳的指向小狐狸、又指著自己,希望對方放下小狐狸、不要傷害他……

  「謝謝你替我照顧他。」婦人莞爾一笑,微微屈膝讓視線與男孩平行,輕柔的說:「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,謝謝你。」

  景光張著嘴愣住,心裡忍不住詢問,阿姨,妳是小狐狸的主人嗎?

  「嗯……算是吧,」就像是有聽見景光的心音般,婦人回答男孩的問題:「這孩子出生後是我在照顧他的,但三個月前他出門就沒回來,我找了一段時間。」

  小狐狸也有聽見這番話,尖尖的雙耳攤平嚶嚶抗議,辯駁說不是他不回去,而是他受傷了回不去。

  小狐狸受傷了,前陣子傷得很嚴重。沒有細思為何婦人聽得見自己的心音,景光連忙替小狐狸解釋。他大概三個禮拜前才可以走路,對不起我不知道小狐狸有主人,應該帶他去找阿姨的。

  「沒關係,我家有段距離,你一個孩子也不方便來。」婦人安慰道,隨即呼喊一個名字,但景光沒有聽清楚那發音:「跟人類朋友說再見。」

  小狐狸的情緒瞬間盪到谷底,失落的點點頭,沮喪的心音在景光腦海浮現:『景光,我要跟大人回去了,要吃飽多穿一點保暖的毛皮、好好照顧自己。』

  小狐狸。景光紅了眼眶,吸吸鼻子後要婦人等他一下,便轉身跑進基地內抓起背包、將地面散落的食物全部裝回去,邁開步伐衝回一人一狐的身邊遞出背包,氣喘吁吁交代。這些是給小狐狸的,裡面有他喜歡吃的肉肉。阿姨請你好好照顧小狐狸,他很乖、會陪我聊天,會讓我摸毛絨絨的尾巴……

  心音傳遞到最後,是濃厚的哽咽聲,景光強忍又想哭泣的衝動彎腰鞠躬,請託阿姨好好照顧他的動物朋友。

  「會的,小狐狸會平安長大的。」婦人伸出手接過背包並拍拍景光的小腦袋,柔聲安慰:「現在你該下山,逢魔時刻快到了。」

  逢魔時刻?景光不太懂這詞彙的意思,但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一看,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,太陽已火紅且非常靠近西方的地平線,夕陽的餘暉照得樹梢水珠閃閃發亮,他恍然大悟。啊,太陽要下山了。便伸手摸摸小狐狸湊近的頭顱,做最後的道別。

  「快回家吧。」婦人催促:「順著風走,回家。」

  點點頭,景光有感覺到一股微風推著他的後背,在他準備踏上下山的道路時,又忍不住詢問。阿姨的家在哪裡呢?他想去找小狐狸。

  婦人笑而不語,沒有得到答案的景光落寞的邁開腳步下山,卻在走下步道時聽見屬於小狐狸乾淨又散發亮光的聲音。

  『我會去找你的,景光。』

  黑髮貓眼的男孩回頭,卻沒有看到婦人與小狐狸的身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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