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忘不了那一日所見到的場景。

  滿滿的人群,手持布條、標語、旗幟,六色在艷陽下恣意飛揚,填滿台北最著名的一條街道、那條出現在經典老歌,連不是台北在地人都知曉、被傳唱要走九遍的路──忠孝東路。

  「忠孝東路真的要走九遍嗎?」我開玩笑的詢問妹妹。妹妹揚了揚手機,畫面正撥放一支YouTube影片,一群人打打鬧鬧的要把忠孝東路走九遍,後來被網友勸阻,沒有做好準備就走下去,會橫紋肌溶解受傷。

  「你不會真的要走九遍吧!」妹妹反問。我繼續往背包塞東西,頭也不抬的回:「妳看我這腳走九遍?得了!一遍就吃不消了。」提起背包秤秤重量,底部躺著深藍運動外套、眼鏡盒、兩塊麵包、一罐水一罐運動飲料,我俐落甩到後背,戴好鴨舌帽,與妹妹道別。

  

  台北,人文資源最匯聚的場域,大大小小、琳瑯滿目的活動、展覽、講座、藝文活動都是發生在此。不大的地方卻聚集眾多人潮,人人像被醃漬的沙丁魚一樣,豔陽是發酵劑,空氣中瀰漫興奮與歡快,我將帽沿壓低些遮擋光線,快步走出捷運站。

 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六日,平凡無奇的一天,太陽照樣從東方的山脈被窩爬出、再回到西方海峽枕頭歇息。不同的是我再度來到台北,不是看書展、找朋友玩,而是來參加遊行,全亞洲最盛大的台灣同志大遊行。

  「妳……是同志嗎?」聽見我規劃去台北的車程,室友好奇、警慎、小心翼翼地詢問。視線移開螢幕,我轉過頭,露齒一笑:「不知道。」如我所料,換來室友呆滯的神情。

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呀!何必尋找冠冕堂皇的藉口或遮掩的話語,室友的表情逗樂我,說出口的話染上絲輕快調皮,而她的表情由呆滯轉為困惑,呢喃:「是因為憐憫同志族群……嗎?」

  憐憫?換我傻眼了。

  字詞從耳轉到腦海,再到意識之洋盤旋幾圈,室友急促的解釋:「要不然妳為什麼去呢?去讓別人誤會性向?」

  心中悄悄嘆口氣,我掩蓋失落對頻率無法共感的室友說:「身為創作者,想親眼親自去看看……」

  狐疑、不相信的眼神。

  「……好啦我是湊熱鬧的。」我倉促終結話題。

  誰憐憫誰?誰又了解誰、不了解誰?

  我凝視著飄揚在市府廣場的六色彩虹旗,在場的每人臉上洋溢歡笑、喜悅,前方舞台上主持人讓氣氛更加火熱,扯著嗓門大聲呼喊,今年是──同婚元年──!話尾剛落,迎來更大的、爆炸性的歡呼聲。

  是啊,是同婚元年。大法官釋字第七四八號,敲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槌聲,讓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。即使去年公投結果顯示,社會大多數人不願讓同婚法條納入民法,改用專法,但法律就是法律,只要有所本,就可以讓每個人享有結婚的權利。

  吸取空氣中的快樂,我躲在人群中笑彎了眼。看著各樣繁複華美的裝扮,中式的旗袍、日式的和服、還有動畫角色的cosplay,擠進人群,身邊路過幾位人形犬和獸人裝扮的人群,他們暢快談天,沒走幾步就聽見此起彼落的招呼聲問候,一年一次的會見與相逢,遊行的意義不單單只是表達訴求,更是一個群體的慶祝之時,甩開煩悶乏味、日復一日的生活,在這藍天白雲之下,舉辦最狂歡的嘉年華。

  似乎聽見舞台傳來出發的聲響,我繞過一張張喜慶但陌生的面孔,突破壅塞用人潮建構的道路,繞到隔壁人行道快速前進。

  跑過藍、綠、黃等標示各式隊伍的旗幟,前方出現轉彎的路口,將力量灌注到雙腳追上主要支流。

  噗通一聲栽進隊伍,我像一隻戴著透明色彩的小魚兒流竄,帶著輕快和歡樂,任憑陽光鋪灑揮毫添上色彩,掏出手機查看Google Map,除了藍色的板南捷運站外,整條遊行道路都多添一筆鮮艷的彩虹,從市府延伸到凱達格蘭大道,昭示著今日的盛宴,伴隨著主持人的宣告,展開遊行之路。

  過了最初加入的興奮,開始觀察自己所在的隊伍,有幾支漆黑中帶有璀璨六色漸層色字樣大旗──皮繩娛虐邦與底色為白、一把深邃的紅繩與毛筆墨字『生』──縛生。

  心中浮現困惑,我稍稍退幾步走出隊伍察看,前方有幾人拉著一面黑色長條布,上頭用花體字繁複書寫的四個英文字母,『BDSM』躍入眼底。

  啊!憶起網站上查到的資訊,皮繩娛虐邦是台灣BDSM的代表團體,我耐住心中的躁動觀察,一位年幼的男孩突然說:「好像有鞭炮聲?」

  啪!

  停頓幾秒,啪!又一聲,我反問:「還是拉炮?」男孩稚氣的眉宇充滿困惑,但還是興致高昂的說:「鞭炮吧。」

  最後,我發現一位著軍裝打扮的男人甩著皮鞭,皮鞭打在柏油路上發出響亮的聲響,拍拍男孩的肩比向表演者,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,為找到解答開心。

  伸手抹去滿額的汗水,我從背包抽出大學時購買的彩虹絲帶,輕輕纏繞在右手腕打個結,遊行開始前的彩虹市集老闆不停誘拐我買面彩虹旗,可以披身上又可以裝飾房間。

  的確,在遊行隊伍中可以看到許多人身披彩虹旗,旗幟隨著步伐飄揚,既燦爛又耀眼,但最終我不失禮貌的婉拒老闆熱情提議,旗幟美好、炫麗且包容,但進入家中只能引爆二輪爭吵。

  輕輕擺動右手,絲帶輕巧的劃出六色光芒。

  這樣,就夠了。

  

  曲調熟悉的音樂由遠而近,我轉頭發現一支管絃樂隊踏著整齊步伐緊跟在後,樂手賣力的吹奏樂器,節奏感強烈的英文歌謠帶動現場氣氛,不只遊行人潮,連路旁支持路過圍觀的民眾都紛紛讚嘆,舉起手中的水、飲料、啤酒等各式液體,來鼓譟狂歡。

  我發現一旁有一對穿著彩虹色調貼身衣物的人們,服飾綿延到臉部。轉過頭倒退走,我輕聲打招呼,接著壓抑不住好奇心詢問:「妳這樣還看得到路嗎?」

  對方輕笑幾聲,清脆乾淨的嗓音讓我知曉她是女性,她笑瞇眼,回:「看得見喔,眼睛部分是透的。」而她身邊相同打扮的友人更加牽緊她的手,陪伴彼此。

  不打擾兩人,我繼續找人攀談,打發一人的孤單寂寞冷。隊伍左手方有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女學生正努力與紅繩溝通,繩子編織出精美的紋路綑住四五人,她們嘻嘻哈哈的舉著標語前進,彷彿兩人三腳的默契大考驗。

  大約一公里左右,前方傳來一陣騷動,我隨著人群傳來的片段訊息仰頭,發現右前方大樓陽台,一位髮絲雪白、穿著彩虹上衣帶著彩虹頭飾的男人,賣力的揮動一面巨大的彩虹旗,不需旁人再說明,我立刻知道他就是台灣同志運動先驅──祁家威先生。

  我仰頭看向明媚的藍天白雲,又扭頭看看周遭的人事物,眼眶不禁發熱。

  吶,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,在六色的包圍下、依循前人走出的道路,現今我們可以如此驕傲、抬頭挺胸的走在大街上,要社會正視在場人們的存在。

  懷抱著充沛胸口的感動熱情,1.7公里、2.9公里,豔陽傾斜轉為橙橘。看見了!隊伍前端爆出歡呼。

  看見了!

  我拖著痠痛的腿努力前行,看見什麼呢?

  看見凱達格蘭大道了!

  步履蹣跚的踏進凱達格蘭大道,一位青澀面孔的男孩舉著寫有Free Hug牌子,掛著微笑安靜的站在路邊,我與他對上視線,毫不猶豫地挪動前行軌跡與他擁抱。

  「辛苦你了,走這麼遠。」他輕輕說著,而我臉上燦爛的笑容再也無法壓抑。

  隨著隊伍陸續抵達凱道,二零一九年的遊行主標語『同志好厝邊』再度響徹,我看著手中紫色的簡章,攤開是大大的『台灣』二字,與旁人比對討論簡章的多元性。

  直到太陽完全沉入海峽的懷抱,彩虹的旗幟仍飄揚在島嶼上空,眷顧著每一人。沒有誰憐憫誰的意味,而是希望每個人的差異性與多樣性可以被看見,少受到束縛、多感受快樂,不需要提心吊膽的畏懼他人眼光。

  如同幾天後我在網路上看見的同志婚禮,那對新人的婚紗照是別出心裁的繩縛,一人被倒吊、另一人捧著伴侶的臉,深情的凝視彼此。會場還有不少人型犬、毛絨絨打扮佳賓,好不熱鬧。

  取下右腕的彩虹絲帶,我掛著笑容將它收進背包夾層中,可能有段時間不見天日,但光芒會穿透隔閡、六色會溫柔接納彼此。

  你我,都可以在這島嶼、這片土地上,盡情歡笑與追尋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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