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認出我了嗎?

我用無盡的時間彌補你,從今生到來世。

 

冰炎還在夢中,重複著那年夏天的一切,他所犯下的過錯與無法挽回的學弟。不停地重複、無限的循環,一旦闔起眼,就會看見那絕望的黑眸與奪走生命的自己,這成為他此生最大的噩夢。

夢境的時間詭譎又紛亂,上一秒冰炎還持著長槍捅穿褚冥漾的胸膛,下一秒他來到了一間火車站,看著曾經的自己對什麼都不懂的褚冥漾又踹又罵。

那是一切的起點,他們相遇的瞬間。

四年來都沒有改變過的夢境,怎麼出現不同的景色呢?冰炎鎖死焰紅的眉,開始思索改變的原因為何。

火車疾駛而過,眨眼間他出現在黑館,烽云凋戈被擲出插在另一扇門板上,差點被命中的人用冰冷的黑眸注視著他,帶著殺意。

黑眸……冰炎透過夢境,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位陌生的室友,說起來扇董事還將對方的資料交給他交代要去接待,但他丟給夏碎了。

對方叫玄溟,新任黑袍,同時擁有紅袍與藍袍資格,有強大的實力、逼近妖師的言靈能力,而且……夏碎對他,似乎很要好。

玄溟和妖師一族有什麼關聯,又會不會和褚冥漾有關係呢?

夢境又開始轉動,回到那年夏天。

「學長,你好傻。」這次,夢中的褚冥漾不再說出質問,而是一句意外的調侃。眼前的小學弟笑得乾淨純粹,身穿學院藍底白衣藍褲的制服,回到最初青澀單純的模樣。

「你都沒有想過找人打破夢境嗎?」瞇起水潤的黑眸,他輕聲吐出誘惑。

冰炎沉默,第一次他夢見時滿懷內疚、第二次是悲傷、第三次是自責。直到次數一多、時間一長,他們才意識到這是褚冥漾留下的言靈所致,一些激進派的族人建議他尋找方法驅逐或破解這言靈,但他的回應都是將對方打出門。

這是褚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。

他奪走褚的生命,褚留下這力量很正常,他會全盤接受。

「你不怕你越睡越久,最後長睡不醒?」褚冥漾就不信依冰炎的智商,不會想到這可能。

嘴唇蠕動,冰炎微微垂下頭,說:「賠罪。」一命抵一命,很值。

「你真的傻了啊──」褚冥漾捧腹大笑,笑得猖狂放肆,感受冰炎錯愕的神情落在自己身上:「堂堂冰牙王子、燄谷少主,最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冰炎殿下,竟然想一命賠一命?你是想害死我啊!」

害死?冰炎不知所措的抬頭,辯解:「沒有,我不會害死……」說到一半,他想起自己親手做的一切,苦澀痛苦的滋味衝上胸口。

「我沒有這想法。」冰炎氣若游絲,話中飽含愧疚。

「我知道我知道~」褚冥漾搖頭晃腦附和,滿臉戲謔:「但我死了我死了。」

「褚?」冰炎一愣,覺得眼前的褚冥漾不太對勁,他邁開步伐想上前扶穩搖晃的褚,但一個聲音打斷他的行動。

「該停止了。」

冰炎聞聲轉頭一望,看見一身黑的玄溟。

夢境中,出現了一位不該出現之人。

 

 

冰炎看著玄溟輕輕落地,在他的夢境中出現。玄溟連一眼都沒有看向冰炎,筆直朝著褚冥漾走過去。

啪!一掌響亮的巴掌落在褚冥漾頭上,後者蹲下身唉呦唉呦抗議,爆吼:「幹嘛!」

「我有准許你做這些事嗎?」玄溟冷漠的打量褚冥漾,直到褚冥漾歛起詭異的笑容,慢慢地變成撲克臉,說:「是沒有,另一半的我。」

冰炎驚恐的注視玄溟摘下面具,露出被遮掩的面容,那雙眼、那個唇與眉──

「褚?」眼前,有兩位褚冥漾。

「學長?」但轉頭回應呼喚的,只有穿著學院制服的褚冥漾,他面露疑惑,就如同曾經,很多很多次聽見這簡短的稱呼而回答。

玄溟則無動於衷,瞇起眼上下看過後,又仰頭察看上方:「你做太多了。」

「可是這是你希望的,」褚冥漾不服氣的抗議,按住自己的胸口反駁:「你的靈魂說想要讓冰炎如此,況且你對冰炎沒有記憶。」褚冥漾對冰炎所有的記憶與感情,通通在他身上,他就不信玄溟能了解當時的絕望與悲傷。

「不必多加解釋。」玄溟冷哼:「冰炎殿下已經睡夠久了,讓他醒來。」他不想再被類似罪名攻擊第二次。

「褚──」冰炎忍不住打破眼前兩人的交談,但這聲呼喊換得與前一次相同的結果,玄溟依舊沒有回應,他只好轉而稱呼:「玄溟。」

「什麼事,冰炎殿下?」看過來的視線,陌生且毫無感情。

「你是褚嗎……褚冥漾?」滿滿困惑與複雜感情濃縮成這問題,冰炎開口才發現,自己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,顫抖且渴望。

「如果我說是呢,」玄溟反問,臉上總算有點溫度:「我既是褚冥漾,也不是完整的褚冥漾,你最熟悉的褚冥漾在這。」他指向身邊露出笑容的褚冥漾。

當初的祝福以魂為誓,將褚冥漾的靈魂切割化成強大的祝福壟罩每位受祝福者。靈魂擁有記憶,攜帶著褚冥漾與那位受祝福者最相關、一同相處的時光。

也因此,每當一人歸還祝福,那份靈魂回到玄溟的身體時,就會帶回與對方共度的記憶碎片,一點一滴拼湊起來,讓玄溟的靈魂逐步穩定、完整。

但冰炎身上的祝福過多且強烈,這份擁有強烈情感、執著的靈魂開始思考,做出與當初言靈所言的不同行動,拉長冰炎於夢境的時間、改變冰炎夢見的事物。

直到任務那天,玄溟發現不對勁,但不意外。人們皆說褚冥漾與冰炎殿下感情要好,因誣陷與背叛造成的衝擊,讓褚冥漾對冰炎的愛有所轉變也是很正常的──所以玄溟入夢,來見見擅自行動的靈魂。

夢醒夢中,夢中活動的,是人的靈魂,而靈魂,會呈現一個人最真實的一面。

不過歷經四年尋找歲月的冰炎一聽到自己找的人就在眼前,根本不管什麼靈魂不靈魂了:「褚,原來你還活著……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。」冰炎一個跨步上前想跩過對方攬進懷裡。

突然出現的小少年護住玄溟,嚷嚷:「不行,壞蛋精靈走開,不要碰冥溟,不要傷害冥溟。」遲鈍的克烏拉終於想起當時,捅穿褚冥漾的人為誰,也了解為何玄溟見到對方情緒波動最大,需要故做鎮定。

「克烏拉冷靜。」拍拍少年的背,玄溟抱起鬧脾氣的克烏拉:「沒事的,他不會再傷我第二次。」

「我不會傷害你,」冰炎急躁但不知從何說起:「褚,對不起,真的很對不起,我背叛了你的信任……」

「然後呢?」玄溟掀掀眼皮,看著冰炎惶恐不安的神色,他想起任務那晚的對話:「我問過你,找到褚冥漾後你要說什麼,現在我在這,然後呢?」

「褚……對不起,」翻來覆去還是同一句道歉,冰炎在玄溟逼問的目光下,說出徘徊在心中的想法:「為什麼祝福我那句話?」

是詛咒,還是祝福?以「祝」為開頭,內容同樣是祝賀詞,冰炎曾日以繼夜反問自己,為什麼是這句話,難不成這句話的使用有什麼弦外之意?要不然褚當時在思考什麼,或是用心語多補充了什麼──

直到剛才,褚的無奈調侃點醒了他。

褚說:「學長,你好傻。」

是啊,他好傻,傻到以為最摯愛的人說出口的祝福語是詛咒、傻到以為褚溟漾會背叛他們、傻到相信有心人操弄訊息製造的假象、傻到……

懷疑他們之間的感情。

他真傻了,傻得自負且徹底。

「咦?學長你聽不懂?」褚冥漾歪著頭眨了眨眼,展開笑顏解釋:「我祝福學長的話,是希望學長永遠都如此意氣風發、相信自己,然後……不要忘了我。」別忘了在你的生命中,曾有褚冥漾的出現與停留。

玄溟默不作聲的望著冰炎,然後走近伸手,輕輕撫上對方標緻的臉頰。

「學長,你哭得好難看。」玄溟呢喃。

原來,他哭了,難怪臉頰涼涼的。

冰炎拉過玄溟的手,這次,對方沒有阻止自己的舉動:「以颯彌亞.伊沐洛.巴瑟蘭之名,在此將祝福歸還於你,我不會遺忘自己犯下的過錯,曾經發生的事難以修補,但……我將用無盡的時間彌補你,從今生至來世。」

「願你可以接受。」

  

淚眼迷濛之中,冰炎看見玄溟笑了,不是冷酷的、事不關己或冰冷的笑,而是曾經單純傻氣,全心信賴著他、呼喊著他的笑靨。

「學長,謝謝你認出我。」

 

 

「我們來囉──」女娃雀躍的歡呼聲劃破病房的寧靜,夏碎無奈地制止小亭:「小聲點,說不定冰炎和褚有起床氣。」

小亭緊急煞車,躡手躡腳靠近一張雙人床旁,伸出小手輕拍玄溟的臉頰,扭頭詢問夏碎:「主人,黑漆漆什麼時候醒來?」

「不知道呢……」夏碎垂眸,凝視兩人緊密依靠的睡姿,嘆氣。

那一天,阿斯利安發現叫不醒漾漾後,驚動了整座醫療班,當夏碎趕到時,玄溟已經被重重人影包圍,而被包圍者能緊閉雙眼,毫無清醒。

想要分開人,但玄溟的左手緊緊竄住冰炎的一縷銀白長髮,最後弄來一張雙人床,才安置好兩人。

「主人,要親親才會醒來嗎?」小亭提議,她想起前幾天夏碎念給她聽的原世界繪本故事。

「好啊,妳親親看。」保持著惡作劇的心情附和,夏碎看著小亭興沖沖的爬上床鋪,小心翼翼的喬好角度閉起眼嘟起唇,一吻落在玄溟的臉頰上,又轉頭一吻落在冰炎的側臉邊。

「沒有動靜……」小亭失望的爬下床,沒有注意到夏碎瞪大的眼,因為從夏碎的角度可以明顯看到,冰炎皺起眉低吟幾聲,眼皮動了動,接著緩緩睜開眼睛。

「冰炎?」夏碎輕喚,他望著搭檔緩慢起身,迷茫的紅眸落在身側的玄溟,夏碎一頓慌亂地想解釋:「冰炎,玄溟是──」

「褚,」冰炎的手覆蓋上玄溟的墨黑腦袋,輕輕揉了揉,話中充滿眷戀與不捨:「對不起,謝謝你。」

咦?

夏碎不懂,怎麼躺一個月醒來,他的搭檔突然開竅了?早知如此就讓他多躺一點就不用折磨彼此。

「夏碎,沒事了。」冰炎對著他,卻又好像是對著自己說話,夏碎悄悄挪動身子,換個角度發現,冰炎垂眸看著玄溟,話中飽含自信與祈求。

「只要等褚醒來就好了。」

  

冰炎從學弟妹七嘴八舌的話中拼湊出部分事實,如同夢境裡玄溟所說的一樣,當時的玄溟是褚冥漾,也不是褚冥漾。

玄溟是一半的褚冥漾,而另一半的褚冥漾就是四年以來,出現在冰炎夢中的褚冥漾。

「很少有人以魂為誓,」夏碎拍拍冰炎的肩,有點同情陷入自責漩渦的搭檔:「你沒在夢中認出來也很正常。」

「但你認出來了。」夏碎可是在玄溟來到學院沒多久就認出對方是褚冥漾。

「那是因為你傻,冰炎。」夏碎說得十分開心,頓了幾秒後忍不住轉過頭竊笑。

耐下想扁搭檔的衝動,冰炎將注意放回深眠的褚冥漾身上,運用上一點言靈祈求。

「褚,我會等你醒來。」

 

 

褚冥漾淺笑著,額頭靠上玄溟的額頭,緩緩闔上眼,他的身影逐漸透明,化為點點星辰飄向玄溟。玄溟深吸口氣,準備面對龐大記憶的衝擊。

然後,他看到同一個人,出現在不同的區域、時間、場所,做著不同的事。

比他原先預計,還要多上很多、很多,從最初到那年夏天為止,褚冥漾在守世界的每一天,都有冰炎的蹤影。

冰炎橫跨了褚冥漾的人生,轉動他的世界、打破沉悶且懦弱的他,讓他得以邁出步伐,勇敢探索。

火車站、黑館、鬼王塚、大競技賽、湖之鎮、聖地烤肉、學院祭,從守世界一路到原世界的卡拉OK、年貨大街、輪船之旅……十六歲後、十八歲前,冰炎貫穿褚冥漾的生命,一點一滴滋養澆灌出兩人彼此的愛意。

卻在那年夏天,嘎然而止。

痛苦無邊無際的吞噬褚冥漾,彷彿再一次被長槍捅穿胸口。

學長,好痛……

  

 

冰炎想不起來這是第幾天來到醫療班,他走進病房、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,接著拉過椅子坐到床邊,凝視著沉睡的面孔,輕聲說這幾天周遭親友們發生的事情。

「褚,西瑞他們要畢業了。」發現自己一句話就說完全部內容,冰炎頓了頓繼續尋找可以說的事情:「阿利說他發現一間很好吃的點心店,要帶你去吃;夏碎說他快被學生煩死了,我是建議他直接打爆。」

時間滴答滴答的流逝,中途提爾進房檢查褚冥漾的身理機制運作,更換完點滴後又離開。

太陽悄悄換個方向。

「我要離開了。」戀戀不捨的起身,冰炎放輕動作關窗放好椅子,伸手偷偷握住褚冥漾的手,道別:「褚,我明天會再來看你。」一如昨天、前天、好幾天前一樣。

冰炎轉身,搭上門板準備離去時──

「學長……」很細微、不意察覺的呼喚,冰炎不敢置信地轉頭,床上的褚冥漾微微睜開眼,神情迷茫又痛苦地望向自己。

「……我好痛。」

 

這天,提爾是被用拖的拽出醫療班會議,一路承受高速狂奔直達褚冥漾的病房,藍袍再次體會到病人很麻煩,但不理智的病患家屬更麻煩。

快速地替剛清醒的褚冥漾做完整套完整檢查,提爾哭笑不得的想揍眼前心急如焚的黑袍:「剛清醒意識混亂,身體沒事,好好養會回到活蹦亂跳的一位小朋友。」靈魂完整了,雖然有傷疤扭曲盤延,但……暫時可忽略。

「褚?」冰炎小心翼翼的呼喚,換得褚冥漾轉頭無奈的回應:「學長,我不會吃了你,你太誇張了。」彷彿,那年夏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。

「那你願意接受我的彌補嗎?」冰炎問出盤旋在心頭的話。

「學長,你真傻。」回到現實中仍是一模一樣的話,褚冥漾眼神灰暗不定,但認真的說:「我不可能當那年夏天什麼事都沒發生。」

他剛清醒時說很痛,是真的很痛。被貫穿的身體疼痛、被背叛的心靈疼痛,但即使如此,那時他不惜撕裂自己的靈魂,以詛咒包裝祝福,許下真切的言靈祈求。

褚冥漾早該清醒,但他在自己的意識中不停詢問自己──經歷這些後,他還愛學長嗎?

「最後,我得出結論,」望向神色不安的冰炎,褚冥漾拉過對方的手按上自己的左胸口,撲通、撲通,心臟微微的跳動透過胸膛傳遞出:「愛啊,怎麼不愛學長呢?」就是太愛了,所以才這麼痛。

「褚……我……」冰炎深吸一口氣,吞下急躁的想法,苦笑:「沒錯,我真的很傻。」

「我愛你。」撫摸對方從半長及肩的髮絲,冰炎鄭重的許下諾言:「我不會再傷害你,不管任何方式都不會。」

「學長,我可以……」話到嘴邊,褚冥漾有些猶豫,冰炎捧住他的臉,焰紅的眸閃爍堅持:「褚,現在你想對我說什麼,我全部都接受。」不管他開出什麼條件、許下什麼約定,他都會遵守到底,不會再讓任何外部理由干預。

他絕不會再犯下第二次相同的錯誤。

手心蓋上冰炎的手背,褚冥漾輕聲呢喃:

 

「颯彌亞.伊沐洛.巴瑟蘭,我祝福你──」

 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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