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幻之界、彌留之處,夢醒夢中,你看見了什麼?

當年的真相,你憶起多少?

 

他第一次見到玄溟,當時對方是褚冥漾。那是在一個很冷、很冷的冬季,大雪紛飛、萬物沉眠之時。他沒有依附的媒介,倚靠自己的力量飄盪在雪地,尋找生命陪伴他。

他看見一位少年,正愁眉苦臉地張望著四周,似乎……

「你好你好,你迷路了嗎?」他湊上前,歡快地打招呼,少年嚇得爆出淒厲慘叫聲,倉促的倒退但腳步凌亂,最後重重摔倒在地。

逗趣又狼狽的模樣逗得他哈哈大笑,少年無奈的嗓音飄出:「小弟弟,拉我一把好嗎?」

他一邊狂笑一邊拉出少年,覺得對方好好玩:「你好好玩,克烏拉喜歡你。」

「什麼喜歡我啊……你這樣很容易被拐走耶。」少年拍掉沾上衣袖的雪花,認真地叮嚀:「很冷快回家……你怎麼是透明的?」一句話說到最後,染上細微顫抖。

「克烏拉的身體不見了,當然是透明的啊?」歪著頭反問對方,這不是很正常嗎?

臉上錯愕的神情彰顯少年的想法,克烏拉察覺少年一部分的精神連上手腕中的靈體,嚷嚷:「你在跟誰說話?」

「你知道我在跟幻武兵器溝通,」少年墨黑的眼瞪得更大了:「你要進來嗎?米納斯不介意的。」少年亮出手腕的黑色手鐲。

「好啊~好像很有趣。」他毫不猶豫地答應,詢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我叫克烏拉。」

「我叫褚冥──」

「褚。」遠方,傳來呼喚聲。少年一頓,催促:「克烏拉先進來,學長來找我了。」

他進去手鐲,被少年帶回學院,最後找了一塊有力量、可以依附的寶石居住。少年說這樣很久之後,他可以成為少年的兵器,就像溫柔的龍神姊姊一樣。

但,那年夏天發生的事,讓他不能再等了,即使有時間種族的秘術維持,加上夜妖精奔走尋找方法,但破碎的靈魂與缺失的記憶,與其說人還活著,根本生不如死的。

聽著大家討論與苦思方法,他決定提早成形,因為冥溟很痛、冥溟很難受。

他要保護冥溟。

  

響亮、乾淨的鈴聲以神廟為中心,隨著搖盪遍布被黑暗吞噬的小鎮。

匯聚起十二萬分精神的玄溟看著部份鬼族因鈴聲灰飛煙滅後,忍不住輕咳兩聲,換來小少年的詢問:『冥溟,身體不舒服?

沒有。』嘴上說沒有,但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鮮血,玄溟無視身體發出的警訊,繼續催動鈴鐺發出更響亮的聲音。

他要將所有鬼族消滅,因為學長的身體──

學長?直到這刻,玄溟終於將靈魂中的「學長」和冰與炎的殿下劃上等號。他轉頭看向神廟入出口,彷彿看見身穿黑袍、焰眸的青年。

恐懼在心中擴散,卻又清楚看見一個自己沒思考過的問題。

為什麼,褚冥漾對冰炎的身體狀況如此知曉?

雜亂無章的記憶碎片浮現,許多聲音、對話彼此混雜,直到克烏拉高分貝地尖叫與撕裂的疼痛感,他才發現自己停下搖動鈴鐺的手。

鬼族蠢蠢欲動,等待吞噬殘缺之人。

「請別傷害自己,」浮現身後的龍神精靈將玄溟拉入懷抱,米納斯柔和的藍眸充滿不捨:「不管發生什麼事,我們都在您身邊。」

「保護冥溟!」墨金斑斕的鈴鐺抹去形體,幻化成一位男童,一金一黑的眼滿是執著與戰意:「不准任何人傷害冥溟,把鬼族殺光光。」

 

 

熟睡四五小時後,規律的生理時鐘讓夏碎自然清醒,微微遮掩清晨刺目的曙光,他意識到不對勁。

外頭被鬼族包圍,怎麼會有陽光呢?

身邊的冰炎滿頭大汗持續呻吟,夏碎多看兩眼就知道搭檔又陷進去了,自從那年夏天後,冰炎一旦熟睡就會再度夢見那件事。但……褚呢?

夏碎小心翼翼地踏出結界,看著外頭景色瞠目結舌。

睡前烏漆嘛黑、多到束手無策的鬼族全部都消失了,失去鬼族肆虐的小鎮荒涼靜寂,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倒臥的人影。

「褚!」夏碎衝上前,對方身邊還有一位髮色黑金交雜的小孩,繞著褚打轉拼命呼喊。

「冥溟醒醒!冥溟不要睡了。」

 

醫療班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求救通知,可能再往後推個十年都不太會發生。

提爾輔長眼神死的看著夏碎扛著玄溟、小亭拖著冰炎撞開醫療班大門。有誰可以告訴他,這些袍級任務是怎麼出的!最荒唐的是冰炎扣掉手臂的傷和差點失衡,完全能再戰十場,卻呼呼大睡昏迷不醒?

「你們這些小朋友……」提爾指揮詛咒體女娃隨便找張病床把冰炎扔上去後,轉身來檢查這位新進黑袍──聽夏碎說他一人掃蕩半個小鎮的鬼族:「出任務叫不醒已經很誇張了,這位又怎麼回事?」

幾個檢查法術丟下去,全數反彈無法得知,這戒心與部屬太荒謬了。

「我也不知道,」夏碎也很無奈:「輔長我先回報公會,他們拜託你了。」

「喔喔去吧,冰炎沒一個禮拜醒不了的。」確認完夏碎的身體狀況後,提爾毫不留情的趕人。

「米可蕥,替玄溟做生理檢查,不能用法術。」輔長邊轉身再次檢查冰炎的情況邊吩咐。

「輔長,我先把玄溟老師的面具摘下來喔。」米可蕥詢問。

「嗯嗯摘都摘……」正思考先摸半精靈精緻的臉還是摸修長有力的手,輔長隨口回應,接著聽到米可蕥的驚呼聲回過神。

該死,忘了這些黑袍有時昏迷後下手超狠──

「米可蕥你沒事……」

「漾漾──」

提爾飛快捻熄燃起的術法,望著米可蕥茫然無措的落淚,摘去遮掩與偽裝的面具,床上的是那年夏天、被公會誣陷殺害的小朋友。

「玄溟老師怎麼會是漾漾……」米可蕥拼命抹去溢出的淚水,但怎麼擦都停不了:「漾漾、漾漾怎麼會變成這樣。」

提爾嘆息,上前拉開米可蕥讓她到旁邊穩定情緒,接手檢查玄溟的身體狀況,再度檢查發現受到的干預減少許多,隨著施展一個個檢測法術,提爾臉色越凝重。

「米可蕥,當年你們可真是……」千瘡百孔的靈魂,再怎麼修補也無法回到最初的完整,拖越久、越容易──

「漾漾小朋友只差一步,就要魂飛魄散了。」

 

 

「小玥啊,我總覺得自己老了。」氣色紅潤、髮絲蒼白的母親握著茶杯,裊裊蒸氣掩蓋不了困惱的神情:「有時我會走到客房喊『漾漾』,以為自己還有個兒子。」

「媽,」坐在對面的她沉穩的喝口茶:「客房以前是親戚小孩暫住的房間,妳只是一時忘記而已。」放下的茶水微微晃盪,濺出幾滴燙到手背。

「是這樣啊……」婦人微微偏頭,這動作意外地與某位少年模樣神似,在她的眼中重疊:「小玥等等離開前,記得去冰箱拿冷凍的湯包,我做了很多;還有冷藏的水果有三袋,也要一起拿。」

「妳又做了多少?」她有點無奈,卻又無法阻止長輩的關心:「我自己會記得吃飯,這樣妳會太累的。」

「外食不營養,要多吃蔬菜水果才健康。」婦人噙著笑意抱怨:「妳看妳瘦了,不要忘記吃飯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她淺淺一笑回應長輩:「那我出門了。」

 

在等待傳送陣抵達醫療班總部的時刻,褚冥玥想起剛才離家前母親的話。悲傷與愧疚在心中擴散,她知道母親的被隱藏起的記憶開始鬆動,但再施加封印會造成反效果……

褚冥玥略帶急躁的快走在醫療班總部走廊,前往病房探望一位袍級與詢問任務相關事務,聽說對方恢復良好,今天早上主治藍袍開出探病許可。

當她經過緊急治療區時,聽見第一間診療室傳來騷動聲,還有幾位藍袍圍觀與奔走的身影。

「怎麼了?」沒有人想在緊急治療區看見這麼多位藍袍神色緊繃且嚴肅,這只代表有人徘徊在生死關頭。褚冥玥開口詢問,同時腦海開始過濾公會這幾天的黑袍級別任務內容與進度。

「冰炎殿下在任務途中昏迷了,」年紀尚輕的藍袍撇了一眼她胸前的巡司徽章,音調有點尖銳的解釋:「與其同行的另一位黑袍閣下被發現靈魂破損殘缺──」

冰炎的任務?褚冥玥想起經手的一則記錄,視線移往敞開的病房大門,看向裡面的兩張病床。

靠近門口的床上躺著的人額前有標誌性艷紅,正緊皺著眉;而另一張病床上躺著一位身穿黑袍的青年,有著一頭柔順的黑髮與熟悉的五官──

褚冥玥呆愣在原地,右手食指抽了抽想捻起一個偵測術法,卻毫無力氣做這件事,應該說她根本不需要什麼血緣偵測術法。

那位年紀輕輕考取三袍資格,正躺在病床上的,是褚冥玥的唯一弟弟,褚冥漾。

是她曾經最寶愛,卻又在那年夏天狠狠傷害的,唯一一位弟弟。

 

 

冰炎睜開眼,發現自己在黑館房間,隔壁的浴室傳來淋浴聲。

緩慢地等待意識清醒時,水聲停了。

「學長,你醒了嗎?」房門被打開,穿著短袖短褲的黑髮少年邊擦乾頭髮邊走近自己,他望著對方,覺得自己既醒著,又好像在夢境中。

不過感覺……好像很久沒有這麼放鬆了。

「學長?」少年試探性地伸手揮了揮,沒有得到回應而有點委屈地扁嘴:「我真的要走了,今天要開班會討論畢業典禮的流程。」

畢業典禮!冰炎清醒了,瞪大眼想起身阻止少年的離去,但他站不起來,身體還是半靠在床鋪中。

「我出門囉,學長。」

別、別走──

「嗯。」然後,他聽見自己如此回應。

身體與意識脫離,依循既定的事實前進,沒有任何不同。

因為,這是他的夢境,反覆重播著那年夏天。

 

他會起身換衣服,簡單吃點褚留下的早餐,前往紫館找夏碎。但他找不到夏碎,只好到黑袍圖書館借新的書籍,打算回黑館窩。

路上,他接到公會消息,一個影像檔讓他理智全失,不停傳入訊息的手機嗡嗡作響,打亂了他所有的思緒。

他撥手機給褚,通話轉接到溫潤的預設語音信箱留言;換打給千冬歲告知夏碎的消息,對方邊顫抖邊說──

『漾漾……沒有來開班會。』

現在想起來,為什麼當時的他不多懷疑一下呢?明明自己早上才見過褚,對方哪可能一個上午就做到打傷夏碎、襲擊醫療班這些事。

他焦躁地直奔公會,看著大廳來來去去慌亂的人影,全部的人都在找褚冥漾以及發布相關消息,醫療班傳來傷者幾名、紫袍藥師寺夏碎下落不明,所有人亂成一團。

然後,他們收到褚冥漾所在地的消息前往追捕,如反抗──格殺毋論。

他又感受著自己的身體,揮舞著烽云凋戈一次次攻擊,最後一槍刺穿褚的胸口,褚墨黑的眼充滿痛苦、錯愕、不敢置信,溫熱又黏稠的血液飛濺上他的手、臉頰、黑袍……

「學長,你相信我嗎?」他的學弟、他的褚,又問了一次一模一樣的話,在夢中。

接著,他回了一模一樣的話,冰冷又無情:「我錯了,我不該做這麼多,我信任錯人了,褚冥漾。」

椎心刺骨的痛從胸口蔓延開,冰炎想奮力掙脫夢境,但以靈魂作為代價許下的言靈根本無法打破。一次又一次、一遍又一遍的輪迴,雙手始終沾滿鮮血,沾黏著他最愛的人的生命。

他親手了結褚的性命,讓那具身體從溫暖到冰冷,最後失去一切光亮。

「學長,你相信我嗎?」不知第幾次,褚問。

他撕心裂肺的想大吼,卻只能再次看著失去光輝的眼,以及出現接住褚的重柳族青年。

「我祝你,年年有今日,歲歲有今朝。」

後來冰炎查閱資料,這句話是原世界的祝福語,用在祝賀他人誕生之日的祝福。希望生日的壽星可以每一年、每一日都有如今日般快樂、喜悅。

該說他的褚聰明嗎?這樣一句祝福語卻成為最深沉的詛咒,他只要闔上眼、一入睡,就又回到那年夏天,回到憤怒、失控、被蒙蔽雙眼不清真相的他。

褚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,為什麼當時的自己要如此衝動?這幾年自夢境醒來,冰炎的愧疚感不停增長,和睡眠時間的長度成正比。

自己又回到黑館,望著褚關上房間大門離開。冰炎想,如果這是褚希望的,他好像……也不能再說什麼了。

「學長,你相信我嗎?」他又聽見了這聲詢問。

 

「褚,我相信你啊──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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