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上有太陽

　　萩原研二還沒睜開眼，就聞到淡淡的、飄在四周環繞不散的花香味。他眨了眨眼後翻身看了床頭的時鐘，時間是早上九點。

　　他睡沉了，這時候小陣平可能到警視廳上班。萩原下床拾起一朵飽滿的玫瑰，鵝黃的玫瑰花瓣還沾著幾滴露水，富含生氣的紫眸低垂注視這朵漂亮的玫瑰，他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拇指與食指，輕輕的、緩緩的捏住黃玫瑰的其中一片花瓣。

熟悉的，平日飽含堅定信念的嗓音在萩原耳邊輕輕響起──

『萩，看到有人站在你習慣抽菸的位置抽菸，想起你了。』

　　天堂的時間流逝與人間同步，一小時六十分鐘，一天二十四小時。作為保護人民英勇犧牲的警察，萩原來到這世界後生活步調悠閒許多，大多數人急切希望盡快取得輪迴轉世的通行證，而最有資格取得的萩原，反而推讓這份多數人渴求的通行證。

　　他想要等，不論是家人還是好友，自己早太多人一步來到這世界，親朋好友壽終正寢之時，他可是要第一位迎接大家的人啊。

　　「雖然我被爆揍一頓的機率也很高。」萩原哈哈笑，非常有自知之明，姊姊和小陣平的拳頭很痛，到時他要尋求小諸伏的保護。這番自我調侃換來抱著一大束花的男孩白眼，他一邊整理插在器皿中的花卉，一邊將臂彎中的花緩緩放進去，褐髮男孩空出右手抬頭指指萩原上方：「你看看自己的身側再來說被揍的可能性，我從來沒看過有人身邊落下如此多花瓣。」

　　細微的、近乎毫無重量的東西碰觸到萩原的髮絲，他抬手一摘，捻起了一朵粉嫩的、花瓣前端帶點鋸齒狀的細長花朵。

　　「康乃馨？」萩原一愣，小學每年都會親手剪裁、繪畫一次的花朵讓萩原不需詢問男孩便可以認出來，他從褲子口袋掏出手機查看時間，今天是母親節。

　　漫天飛舞的康乃馨自半空中灑落，不一會便淹沒萩原的鞋跟，男孩貼心的把一個竹籃塞進萩原手中，讓他有個容器承裝這些話語。

『研二，媽媽希望你好好的。』

『看到康乃馨想起你，以往都是一起和媽慶祝，今年只剩我，研二……媽媽很想你，我也是。』

『萩，伯母臉上有皺紋了，我替你送了一份康乃馨，欠我一次。』

　　每拾起一朵花便有一段心意承載於其中，萩原眨眨紫眸，淚水快要溢出雙眼，他看向籃中滿滿的粉嫩康乃馨，暗啞的嗓音撕扯著說：「可以教我怎麼把花保存嗎？」

　　男孩歪歪頭，晃動小手朗聲詢問：「你要壓花、書籤還是乾燥花？基礎來說就是乾燥保存，防腐。」不過天堂也沒什麼東西會腐敗就是了。

　　萩原看向店鋪門口、男孩手邊鮮嫩欲滴的花蕊，含苞待放的花兒隨風搖曳，彷彿可以聽見銀鈴般的聲響。如同他手中滿藍的思念，穿過時間與空間來到自己身邊。

『萩。』

『研二。』

　　萩原垂眸，微微彎起嘴角，呢喃：「乾燥花好了，我想把它們插在花瓶中。」這樣我每天出門，都可以和大家打招呼。

＊

『串燒店的醬料換口味了，應該是萩會喜歡的味道。』

『今天爆處班來了一批新人，手腳不太伶俐，需要多加訓練了，有點想念我們很有默契的一起行動。』

『今天在警視廳遇到班長，時間快到了，不知道零和景老爺會不會出現。』

　　每一天，萩原都可以收到花。少則一兩瓣，多則十幾朵，街上的孩子看到都會嘻笑著幫忙他撿起來自另一世界的心語，萩原收到的花朵種類也很多樣，今天飄落的是色彩飽滿、深紫色的狹長花瓣。

　　萩原打開布袋，一一向幫忙撿拾的孩子致謝，繼續前往花店。遠遠的，萩原就看到褐髮男孩拿著竹掃把在店門口掃地。他向男孩打招呼，拿出布袋中的花瓣給對方看。

　　「是鳶尾花，」男孩只需一眼就看出這是哪種花朵的花瓣：「又稱『愛麗絲』，花語中也有『想念你』的含義。」

　　他翻轉著花瓣，開始細數萩原來後他看見的花朵種類：「黃玫瑰、康乃馨、鳶尾花，還有三色堇……怎麼都與思念相關的花朵？萩原先生，你在人間留下了誰，令對方如此追憶。」

　　萩原靜靜接過男孩遞回的鳶尾花瓣，沉默幾分後緩緩說：「是我最好、最好的朋友，我們一起長大也一起成為警察，他……我很——」像是千百種思緒在胸口翻騰，話語含糊在口中無法完整道盡自己與小陣平的記憶和關係。

　　太多、太多了，不管是哪一時期，哪一地方的記憶，都有小陣平的身影。萩原只要一闔上眼，就可以想到小陣平的臉，有歡笑的攬著自己一同唱歌、有苦惱的面對警校考古題本、也有憤怒的擒拿歹徒，還有在最後……很悲傷，非常哀傷的，站在靈堂前，彷彿全身褪去一切色彩，只是哀弔的黑與白。

　　艷紫色的花瓣緩緩抖動，倒映在眼裡模糊許多，直到雙頰感受到濕潤與液體劃過，萩原才發現自己的眼淚爭先恐後奪框而出，低下頭想掩蓋失控的情緒，他嘗試說其他話語緩和氣氛，但一開口就哽咽不已，只能緊緊咬住下唇，克制更多外溢的情感。

　　男孩悄聲走進店內，再出來手捧一杯溫開水，先將水遞給青年飲用緩解乾渴的喉嚨，男孩接回玻璃杯又遞上一條乾淨的格紋手帕。

　　「謝謝，」萩原啞聲道謝：「我沒辦法用言語說清楚自己與小陣平的回憶。」

　　「可以理解，」作為此處見證與解釋花語之人，男孩看過太多類似的亡者，帶著人間親友滿滿不捨抵達此地，細細釐清彼此間的關係：「頭幾年每個人都是如此，你可以選擇慢慢思考，等待對方到來。」

　　「或是放棄思考，領取通行證前往下一世。」男孩指向綿延無盡的道路。那條道路的盡頭是一條河，橫跨河岸兩側的一座橋口，有一位守橋賣湯的老婆婆，這些是來到這的第一天，所有人都會被告知的訊息：「萩原先生，您有資格優先領取通行證。」

　　「我可是要等著被姊姊和小陣平揍啊。」擦乾淚水的俊俏臉龐又恢復昔日光采，萩原俏皮的說：「到時冰塊就麻煩你準備了。」

　　男孩仰著小臉注視萩原，半晌後認真點點頭：「沒問題。」

　　「萩原君，謝謝你替我扛這些鍋碗瓢盆。」年邁的婦人拄著拐杖，笑看著萩原放下一大布袋的物品，布袋落地時還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：「有花朵落在頭頂喔。」老婆婆笑得和藹，擺擺手示意萩原低頭，青年順從的彎腰低頭，老婦人自墨黑髮色間取出一朵鮮紅玫瑰。

　　『好想你。』

　　萩原渾身一顫，瞪大眼盯著指尖明媚的紅玫瑰，整朵紅玫瑰傳遞出濃烈又真切的愛意，緊接著更多艷紅花瓣自半空中盤旋落下，萩原深吸口氣，熟練的掏出隨身小布袋開始撿拾玫瑰花瓣。

『萩，還記得大學的情人節巧克力嗎？我煮焦的那塊，你全吃掉了。』

『小時候在學校過情人節，你的鞋櫃一打開，都會掉出一大堆巧克力，之後幾天我們怎麼吃都吃不完。』

『萩，我看到街上走在一起的情侶。』

『好想你，萩原。』

　　他一邊撿，一邊聽小陣平的心聲，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今天是情人節，淺淺一層的玫瑰花瓣中，混雜幾株三色堇，萩原有些困惑的拾起，聽到不同的心聲。

『看到街上的情人節商店活動，想到畢業前的情人節和萩原一起抓犯人，有點懷念一起學習的時光。』

『景提起這件事我才想起，當時萩原很妥當的安慰受驚嚇的女孩子，印象很深刻。』

　　萩原笑彎眉眼，原來是小諸伏和小降谷的思念，想說自己的忌日還沒到，忙於任務的兩人沒什麼餘力想起自己。

　　「謝謝你們，」將兩株三色堇好好收進布袋，萩原說出對方無法聽見的祈願：「要長命百歲，到時和我介紹你們的另一半喔。」

＊

　　當人間有人想起你時，在天堂的你身邊會落下花瓣。

　　最常見到的是黃玫瑰，三色堇與鳶尾花交替出現，而每到生日的季節，飄落的花卉是桔梗花。

　　「桔梗花的意思是不變的愛。」男孩稚嫩的嗓音解釋：「親人對你的愛，永恆不變。」

　　不知不覺間，萩原收起的花朵與花瓣數量超出一般人的範圍，他一一將花朵製成乾燥花、將好幾枚花瓣做成押花書籤，一塊塊立起擺設於家中。每當他想念人間的親朋好友時，就會伸指去觸碰這些花。

　　我想起了你、有點想你、看到有人開車很快想起你、一年的時間又到了，我們都來看你囉……

　　萩原環顧室內一圈，看到滿滿的花朵，有些苦惱於室內空間快不夠，牆面上的指針滴答前行，時間即將要正午了，昨日答應老婦人幫忙搬物品，必須趕緊出門。

　　萩原踏出家門，入秋的涼風迎面撫來，他看見不遠處的山丘，一株櫻花樹含苞待放。

　　櫻花怎麼在十一月要盛開？萩原的呼吸逐漸急促，他匆匆奔向山丘，望著那株櫻花樹用縮時攝影般的速度開始綻放。一股強風迎面颳來，吹起大量的花瓣漫天飛舞，紅、粉紅、藍、淺藍、鵝黃、絳紫、雪白、橘黃……

　　各種顏色、各株花朵的花瓣如同花雨般灑落，在這之中粉嫩的、花瓣尖端如同燕子尾羽分岔的櫻花特別鮮明。

　　一朵櫻花，有五枚花瓣。這熟悉的圖案落在萩原眼中，讓他想起自己短暫持有的警察手冊上，象徵光明的警徽。

　　萩原離山丘越來越近，依稀發見一個人影，從遍地花叢中緩緩坐起身。遠遠的看，那人有著一頭鮮明的、熟悉的捲髮。

　　對方仰頭凝視如雪般紛落的花，那雙蔚藍的眼眸倒映出五彩斑斕的花雨，接著，他轉過頭。

　　「小陣平──」縱身一躍，萩原研二一把將松田陣平撲倒回花叢中，不待松田回過神，萩原又哭又笑又氣憤的嚷嚷：「太早了，小陣平太早來了，真的太早了……」

　　松田啞然，還沒從自己身處的環境中回過神，下意識的抬起手拍拍萩原的背，注視這張睽違四年未見的臉龐，半晌後才開口：「抱歉萩，我沒有替你報仇──」

　　「這件事沒關係，那只是隨口一說的話，」萩原又急又慌的打斷松田的話，平日能言善辯的嘴此刻說將一句話得坑坑巴巴：「我只要小陣平好好的……」

　　靜靜的抬起胳膊攬住萩原，兩人坐起身後松田將半張臉埋入萩原肩窩，悶聲說道：「其實我知道，只是需要一個理由繼續努力……」

　　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聽在他人耳中完全無法得知想表達的內容，但聽了四年松田心聲的萩原完全知曉對方想說的意涵，滿腔的思緒難以講明，他更用力的抱緊松田，也換來對方的相擁。

　　頭頂上方的櫻花樹梢，仍隨風搖擺，徐徐吹落更多花瓣，粉嫩的花雨承載每一次的思念、每一回的追憶。

　　好想你、真的很想念你。

　　能夠再見你一面，真的……太好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２０２３／１１／７　ＰＭ９：３８

天陽的話：

敬兩位英勇的警察官。

本來要寫的不是這一篇，但最近三次元真的太多事，原定寫的那篇在大綱時就評估會破萬寫不完，臨時改成這篇，在今日匆匆寫完。

靈感來源是早上看到らる的畫，想到這曾經看過的設定，所以花了一點時間查花語。

是花語，也是花雨呢。